爸爸有时候,会给我们一种处境,要我们自己去体会。自己体会出来的滋味,和别人说给我们听的,实在不一样。譬如说许多家境富裕的孩子,不知道贫穷的滋味,竟然会认为如果今天家里没饭吃,就去大饭店吃。但是爸爸让我自己实际去体会。
在我读大学的时候,他藉着一个因缘,真的让我去体会什么叫做贫穷。有好几个月他都不寄生活费给我,医学院的注册费和书籍又很贵,爸爸又是很有钱的人,所以我根本没办法申请清寒证明,无法领清寒奖学金。全校只有两种奖学金是不用清寒证明的,一种是全班第一名的奖学金,另一种是中医药特优的奖学金。当时我只有努力领这两种奖学金,靠那一点钱过生活,而且又去当家教,做褓姆。我下课之后去当家教兼褓姆,带三个母亲刚过世的女孩子(一个读国中,两个读小学),她们家住丰原,到台中上学,我下课后要先到学校接她们,然后和她们一起坐车回丰原,坐到丰原车站,用脚踏车载最小的孩子回家里,陪她们做功课或教她们弹钢琴,早上又为她们准备早餐,准备上学的种种,然后又和她们坐车转车到学校,而后自己才到医学院上课。
其中有一个孩子是先天性心脏病,有时半夜会喘,我也必须起来照顾她。当时因为没钱买书,所以都是到图书馆或是向高年级的学长借书来读,也正因为书是借来的,必须照期限归还,所以不赶快读不行。我骑了一辆一百五十元买来的破脚踏车,车后载着一个古老的显微镜,那是爸爸当时在用的,他也不肯让我买新的,别人用的都是插电,且可自动调节的。
我那一台,朋友都笑说是“一八五二年虎克用的那一台”,是黑色直筒型要用手去摇的。我也不敢向爸爸说要买新的,他说他用那一台就已经看得很详细了。我们都知道若向爸爸说器具不够好,他就会说:“你是不会驶船嫌溪弯。”他总是说:“人家世界名小提琴家,帕格尼尼,也不用拿多名贵的小提琴,他用一只靴钉四条弦,就能拉得很好听。若是不会拉的人,就是用多名贵的小提琴也不可能奏出什么好的音乐。”
爸爸总是教我们,要向自己的内心去要求,要要求自己提高能力,不要只是怪外面的境界和器具不够好。我是能接受他这个道理,但是骑着那部一百五十元买来的脚踏车,不时在路上都会发生“链子松脱掉”的情形,如果没有要紧的事,慢慢将它装回去,再继续骑也是很有趣,但有一次刚巧是考试的时候,偏偏又在路上链子掉了,那时真是很烦恼,到底是要把车子丢在路边,提着一台显微镜用跑的跑到学校呢?或把车也一起扛去呢?当时我真的没钱可坐计程车,那次我是用跑的,提着显微镜去学校,考试铃已经响过了,我还是没办法跑到教室,后来老师看我跑得很可怜,勉强让我进去考试,那次是考有机化学。
当时只一心要赶去考试,还没有时间去想什么,但是我真的自己尝到贫穷困苦的滋味。那种时常掉链子的脚踏车,在寒冬北风飕飕的时候,骑在上坡的路上,若是不唱一首“梦幻骑士、唐吉诃德”的电影主题曲来勉励自己,可以说是不可能骑到目的地。那是一首英文的主题曲,是个傻气的骑士骑着一匹潦倒的马唱的,我不太会翻译,然而其中有几句重要的意思是说:“要忍耐不可能忍的悲哀,要前往一个连勇士都不敢去的地方,要志愿去地狱,为了高超天堂般的目标;要尽最后一丝的气力,到达一颗摸不到的星,只要当你倒下去的那一刹那,这个世间能比原来好一点点,那就好了.........”
当时都是唱这首歌来勉励自己。爸爸那种很强硬的慈悲,使我真正体会到贫穷和困苦的滋味,当时我的房东严太太她知道我的困难不收我的房租,我搭伙的地方是在一家“新美僧服店”,她们也不收我的饭钱,大家用很温暖的心帮助我走过那段考验的路,使我永远都感恩。妈妈她会看情形设法帮助我,但是我确实得到了实际的体验,由那时候开始,我就不曾存过钱,因为我真的了解人贫穷的痛苦,以及在紧急的时候没有50元可坐车的困难,所以我不忍心将钱保留在自己身边。如果说布施去帮助贫寒的人有什么功德和福报,实在说那是爸爸给我的,是他教我的,他给我刻骨铭心的体验。
一个有钱人家的孩子,每个月可能都会拿到父母寄来的钱,感觉是应当的,很少去体会其中的血汗和辛苦。爸爸一向是给我们很富裕的环境。但是他不要使我们因为富裕而失去了能力,因为富裕而害我们无法了解别人的困苦。我时常感觉,爸爸用他自己苦学的过程,庇荫我们过着富裕的生活,这是他第一层的慈悲;而让我们在富裕中,又亲自去体会贫穷困苦的滋味,这是他第二层更深的慈悲。这也就是他往生之后,我每次想到他的教导之恩,就会再掉眼泪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