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位日本禅师,日日修行,也没什么别的嗜好,唯独喜欢甜食。在他病重的时候,弟子们从全国各地赶来探望,当然也不忘带一些点心送给恩师,好让他在圆寂前尝一尝。到快要坐化的那一刻时,老禅师一如其他道行高深的修行者,端坐席上,神情平和。但然后,他竟然拿起了一块甜饼,放进口中,有点艰难地慢慢咀嚼。吃罢,他微微启唇,好像要说点什么,于是弟子们统统紧张地凑过去,心想师父要做他人生中最后一次开示了,非得好好听清楚不可。老禅师终于说话了,他只说了两个字:“好吃!”然后就断了气。
一个人走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心中想的竟然还是适才甜品的滋味,留下的遗言竟然还是对那块甜品的赞美,没有任何告别,更没有不舍与恐惧,他还不算最厉害的美食家吗?所谓的美食家难道不就该是这般模样吗?一心一意地对待眼前的食物,心无旁骛,甚至置生死于度外。
后来大家都说这位禅师真是高,已经达到觉悟的境界了,理由是佛学的修行最讲究一个人是否时刻“正念”。
“正念”指的就是非常专注地活在当下,走路时专心走路,睡觉时专心睡觉,不执着于过往发生的事,也不忧虑未来的烦恼。这种状态自然是快乐的,同时也是无我的,因为它完全切断了“我”的过去与未来,不把过去发生的事情当作自己的事,也不把将来的“我”看成是现在这个“我”的延续。要在平常达到这种状态已经很难,要在死的那一刹仍然保持这种状态就更难了,所以很多人都认定这位“甜品禅师”是真正的涅槃了。
其实我们天天进食,又何曾试过每一餐每一口都专心地吃呢?吃早餐的时候看报纸,吃午饭的时间变成一场工作会议,晚餐吃的是“电视汁捞饭”。我们有多久没试过好好地、一心一意地对待眼前的食物了?如果我们专心地吃,食物的味道会不会变得和平常不一样呢?我们常常为一些吃斋的人感到可惜,为一些饮食上有诸多禁忌的人扼腕。可是回头细想,我们平常囫囵吞枣地吃东西,甚至吃这一顿的同时就念着另一顿,难道这就是享受了人生、懂得饮食的乐趣了吗?
看来美食家起码可以分成两类:绝大多数都是心思敏捷,想象力丰富,吃一块肉的时候,会回味起从前远方某家菜馆的手艺是如何高明,或者惦念着明天的一顿盛宴;少数像甜品禅师这样的,则全神贯注于眼前所见、嘴中所尝。对这种人来讲,或许连一口白饭都是人间至味。
日本还有一位以烹调料理闻名的禅僧藤井宗哲,他曾经在新干线的一趟列车上遇见一位青年,这个年轻的上班族把公文包放在膝上当小桌,一边喝啤酒一边看杂志,顺便拿出便当来吃。
宗哲和尚注意到,这位青年“是以看杂志为主,顺便吃便当”。他的行为“不过是把‘进食’当作机能性动作,也就是将食物放入口中,机械地咀嚼后,经过喉咙,最后储存在胃袋”。宗哲和尚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位上班族,发现“他的目光始终盯着杂志,根本感觉不到便当的存在。这类人的饮食生活,可称之为‘机器人进食’”。
说来惭愧,我也是个进食机器人,常常一个人吃饭,吃的时候也是丢不开书本杂志,生怕浪费了吃饭的时间。再推想下去,平日的工作餐或饭局,岂不也是如此?为什么很多饭局明明叫了一桌子菜,走的时候都剩下许多未尽的菜肴,偏偏回到家后还会觉得饿呢?那是因为在饭局里我们往往专注于说话而忘了食物。没错,食物常常不是饭局的主角。我很少听到有人说:喂,有家餐厅很不错,我们约某某一起去吃吧。绝大部分的情况是反过来,先是想好要约哪些人,然后才去找个饭馆成全大家的聚会。
无论是一个人吃饭的时候看书报电视,还是一堆人找个吃饭的地方开会谈生意,都是我们不想浪费时间的表现。真是讽刺,这是个美食发达的年代,几乎人人都是美食家,偏偏我们还会觉得吃饭是件浪费时间的事情。大概人们心中有个标准,觉得日常三餐仅是必要的营生手续,可以随便打发,任意填上其他活动;而美食,则是一种很特别、很不日常的东西,必须严阵以待。
不过,要是我们用对待美食的态度去对待最简单不过的食物,又会产生什么效果呢?
前几年,越南高僧一行禅师来香港访问。在他主持的禅修营里,他教大家用很慢很慢的速度吃饭,吃的时候不要交谈,全神贯注于眼前的菜肴,这就是所谓的“正念饮食”了。一行禅师曾以“橘子禅”说明正念饮食的方法:不要像平常那样一边剥橘子一边吃,而要专心地剥开橘子的皮,感受它刹那间射出的汁液,闻它散发于空气中的清香。然后取出一瓣橘肉,放进口中缓慢地嚼,全神贯注地体验门牙咬断它、臼齿磨碎它、舌头搅动它等每一个动作,直到它几近液化,被吞咽下去为止。
如果你这么做,你会对一瓣最普通的橘子产生前所未有的全新感受。你还会发现自己用不着专程购买一枚昂贵的意大利血橘,因为你根本不曾知道什么叫作吃橘子。最美妙的是,这种修行还会引导你注意吃的过程,仿佛,你不曾吃过。
比一行禅师的橘子禅更夸张的,是美国佛学导师康菲尔德的葡萄干修行法,他教导学生们用十分钟去吃一颗葡萄干,很多人吃完之后竟然觉得太饱了!
我们不可能每一顿饭都这么吃,但至少可以每天花一点时间练习心无旁骛的正念饮食。你也不用觉得它是个宗教色彩很浓的仪式,你只需要把它当成认识美食的基本练习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