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给大家讲的题目叫“无门关”。我想进入这个关、禅的关,连门都没有,那么说的一切都是多余的。因为“凡有言说,都是虚妄”,言说只能是一种描述,它绝对不能真正接触到禅的实质,所以“无门关”很难讲。为了要描述这个禅,为了使我们通过语言符号对“无门关”的意思获得些微的了解,我就在无说的基础上、在无说的前提下画蛇添足,来给各位作一点点介绍。
首先说说这个“无”字。“无”既是佛教哲学、佛教修行的最高境界,也是中国儒道哲学里的最高境界。中国的儒道哲学所谓“大道无门”,而佛教哲学是把一切万事万物最初的起源都归纳到“无”字上面。“无”字是梵文里开始的第一个字“阿”,在密宗里面是说“阿字本不生”[注1]。因为一切的万法都是因缘所生,每一法都是众缘和合。每一缘又是由众缘和合,众缘又有众缘,众缘还有众缘,一直可以追溯到无始,找不到一个开头。我们就随便拿此一会来做一个例子。我们为什么有这一次讲经的法会?就从缘来分析,一直可以追溯到释迦牟尼那灵山一会。再从佛的灵山一会往前追,那就追溯到佛的三大阿僧祇劫[注2]的修持行道度生,可以说叫前前无始。
我们又以这个法会作为一个点,再往下去追求,由此而产生各种影响,一个一个地向后推求,也可以说是后后无终。一件事是这样,世界上的万事万物无不如此。每一件事情都是前前无始——找不到它的开始,后后无终——找不到这件事究竟在什么时候结束,哪里是它的终点。从这样的意义上来说,佛教就说一切法无生,因为追不到它的起点和尽头在哪里。这是佛教的观点。
其它宗教认为世界上的一切万事万物有一个开始。这个开始是什么呢?印度的婆罗门教就说是梵天[注3]创造,那就是个开始。至于梵天是谁创造的,就不能够再往下追。西方的基督教、天主教认为一切万事万物也有个开始,是上帝创造的。那上帝又是谁创造的呢?不能够再去追问。这是个很有意思的事情。我听过一个小故事,说在美国的学校里,孩子们上有关宗教比较学的课。在学了基督教、天主教和佛教的一些基本道理之后,老师出题问佛教和基督教有什么不同,这是一个思考题。
美国的孩子答得很简单,他们说佛教认为第一个鸡蛋是鸡生的,基督教和天主教认为第一个鸡蛋不是鸡生的。这个答案很生动很巧妙地把问题解决了,佛教与基督教、天主教的不同就在于此。因为基督教和天主教认为第一个鸡蛋是上帝生的,不是鸡生的。而佛教认为第一个鸡蛋还是鸡生的,一直可以追到前前无始、没有一个开始的地方,所以叫“无始终,无内外,强立名,为法界”。我们佛学院的学生都读过《佛教三字经》[注4],开头的几句话就是这样讲的,讲一切事物就是这样。
“阿字本不生”的“阿”字,翻成中国字就是“无”。无者就是般若的最高境界,就是佛法的最高境界。我们佛教历史上有一位最有名的佛学大师叫僧肇,他写了四篇论文,其中就有一个《般若无知论》。般若本来是真知,本来是最高的智慧,他说“般若无知”就是用“无”来概括佛教的最高智慧。
我们不要随便地给“无”字来一个定位,不要认为是有无的“无”,无就是没有,不是这个意思。“无”在这里就是般若理论所主张的“空”。大家都知道三论宗的《中论》,里面有一首偈子写道“以有空义故,一切法得成”。正是有“无”,所以一切法才得成。这个“无”是指什么呢?“无”是指一切法无自性。每一个法都无自性,所以它都能够成为另一个法生存和发展的条件。如果每一个法都有自性的话,它就会你搞你的,我搞我的,互不合作。正因为它没有自性,可以随意地组合,说这种组合是随意的仅是我们一般的看法,这种组合也体现了“法尔道理”[注5]。
我们人生存在这个环境里面,很巧啊,鼻子都朝下,耳朵就长在两边,眼睛就会看东西,肚子饿了要吃饭。这些问题当然要用科学来说明好像也说得清楚,但实际上那种说明是很勉强的。究竟它为什么要长出这样一个样子来?法尔如是。佛教认为这都是法尔的,它就是应该这样,不能够是第二样。像这样的一些东西,这样的一些道理,这样的一些现象,应该说佛教回答得最有智慧。它把它们都归纳成为缘起而性空这样一个最高的哲学理念,或者是以“无”来概括它。
我们大体上把“无”字在佛教中的重要地位和价值,乃至在中国老庄哲学里面的重要地位这样一个重要内容,给大家作了一番简单介绍。下面就讲“无门关”。
“无门关”的来历是什么呢?各位看过禅宗公案的人都知道赵州和尚的一个著名公案。有人来参拜赵州和尚,向他提出一个问题,问道:“狗子还有佛性也无?”狗子有没有佛性。赵州和尚就说:“无!”狗子没有佛性。那个参拜的人进一步地问:“一切众生都有佛性,为什么狗子就没有佛性呢?”赵州说:“因为它有业识在。”这是一个公案。
我们有一点佛教常识的人来判断这个公案,肯定说赵州和尚的回答是和佛教常识相违背的。因为佛教常识都讲,一切众生都有佛性嘛,狗子为什么就没有佛性呢?但是大家一定不要忘记,这个“无”不是有无的“无”,是超越了对立的“无”,这个“无”是在给你一个思路。按照通常情况,你的思路会往前继续去想、继续去追这个问题。但是赵州和尚的回答就好像闸门关下来一样,一下子截断了你思路的水流,一下子将你的思路堵塞了。思路堵塞以后,你的前面就好像壁立万仞,无路可走。也可以说一下子把你推到万丈悬崖的边沿,你再往前走一步就会掉下去。如果那个时候能够掉下去,那就是禅宗讲的“撒手悬崖”,就可以真正地超越。禅宗的功夫就在这个地方,就是在你问答之间真正能够契入,一下子把你的思路堵住了,你不要再继续往前闪。一下子壁立万仞,你再找一个出路、找一个翻身的地方,你就算无门也能进去。如果你还在知识里面兜圈子的话,那你永远都没有一个入处。
这里还有一个公案,是五祖法演[注6]禅师讲出来的一个公案。这个公案听起来好像是很俗,但实际上非常有味道。禅宗是要你从没有门的地方能够进去,你能够得一个转身、能够翻身,那才是本事,这个公案讲的就是这个意思。说有一位做盗贼的父亲养了一个儿子,年复一年、月复一月、日复一日,盗贼老子总是带着儿子一起做盗窃的事。他们那时不像现在撬锁偷荷包抢银行,古今做小偷的各有各的办法。古代是挖窟窿。你在房子里面,他要偷你东西就先在墙上挖一个窟窿钻进去,我们这些老年人都知道这种事,年轻人就不知道,年轻人只知道做小偷要下门下锁。古代在农村里是挖一个窟窿,然后钻进去。盗贼的儿子长到十七八岁了,他说:“父亲啊,你天天带着我偷东西,我老跟着你做,将来万一你不能动了,那我怎么办啊?你总要把绝活教我一两招,好让我以后也能独立谋生。”父亲听到儿子这么说非常高兴:噢,他还想独立地去偷盗呢,那说明他有出息。
父亲也不说他哪一天会教儿子,还是照样把儿子带到外面。有一天他们挖到一个大户人家里去了,父子两个都到了屋里,屋里有一个衣柜。过去的衣柜不像我们现在这样,过去的衣柜很高,放东西要打开了进去。父亲轻轻地把一个衣柜打开,叫他儿子去看里面有什么东西。儿子朝衣柜里面一走,父亲就把门一关,然后把他锁在里面。锁了衣柜以后,父亲就从挖的窟窿跑了出去,又弄一捆荆棘把洞口给堵住。他再到外面喊主人家的门,说他家里有盗贼,让他们赶快起来捉贼。用禅宗的话来说,这是把这个儿子置于死地,看他在这个时候能不能找到一个翻身的机会。他儿子这一下急了:啊!他今天怎么跟我来这一招,这不是明明要把我置于死地吗?这个时候,他心里在想怎么样逃脱困境。他先在柜子里学老鼠叫,这家人听到柜子不停地在响,家里的老太婆就点上灯慢慢地把柜子门打开。
一打开,这个小盗贼就把灯吹熄了,然后拼命地往外跑。他跑到洞口想钻出去,见有一捆刺把洞堵得死死的。在这个时候,刚好洞旁边有一个马桶,这个儿子就把马桶里的东西倒得干干净净,朝头上一罩,一下子就钻出去了。钻出去是死里逃生,但是后面的人还是追来了。追到前面不远有一口水井,水井旁边又有块石头,他看到后面的人追来以后,就把石头丢到水井里面去,发出很大的声响。晚上模模糊糊的,人家以为这个小盗贼跳到井里淹死了,而他一溜烟就跑掉了。这个儿子跑回家以后,就责问父亲:“你今天怎么这样来整我?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嘛!”父亲问他是怎么出来的,他就把经过向他父亲讲了一番,还是满口的抱怨。他父亲说:“好了,我的绝招已经教给你了,这就是绝招。”
参禅大体上就是这个样子,一定把你推到无路可走的地方,让你自己去找一个翻身的机会,那样你就能开悟了。这个故事虽然很粗很俗,但是我们要逃出生死、要真正得到解脱,故事所蕴含的道理还是值得我们去认真思考的。所以说“无”字的作用就在这里,它不让你有一个思考的余地,禅宗许多公案都是如此。
赵州和尚还有一个公案叫做“祖师西来意”。达摩祖师从印度到中国来究竟传的是什么法,他的宗旨是什么。这是禅宗千古以来的一个大问题,一直被人们所追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关于这个问题,可能有一千种以上的答案。那么赵州和尚的答案是什么呢?人家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赵州和尚说:“庭前柏树子。”你说庭前柏树子和祖师西来意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我们从知识的层面去理解,简直是答非所问。但是真正懂得禅的人会觉得这种回答才真正是祖师的苦口婆心,他是让你好好地在无路可走的情况下,自己去找一个入处。
还有的祖师问如何是佛。有个祖师就问洞山禅师:“如何是佛?”他说:“麻三斤,布一匹。”他说这就是佛。你说麻三斤和布一匹怎么和佛联系起来?也是一样的道理,就是让你不要在知识上去分别,把你的思路一下子给切断。切断了思路以后,在壁立万仞的情况下,你的思想往往会有一番新的境界出现。我们一些搞文学创作的人、写诗的人往往也能够有这样的一种体验,但这种体验对他们来讲只不过是石火电光一闪而过。不能够持久,不能有真正的思想上的升华与飞跃。
由赵州和尚“狗子无佛性”这个公案直接就引出了“无门关”,“无门关”是禅宗最高的一种悟的境界。有人参这个公案,参了之后,这个公案就广为流传,然后它才成为一个案例。好像是我们审案子一样,审案子不可能每一案都一点点地去分析,他总有一个参照的案例。禅宗的公案也是如此,它也基本上被定型,关于定型的禅宗公案的书有很多。
公案到了宋朝的时候就叫“古”。有时候我们乡下的人,特别是我们湖北人,管讲故事叫“款古”,讲一个故事听就叫“款一个古仔听”。广州人也把故事叫“古仔”,说“款一古仔听一听”,公案后来也叫“古”。
有很多禅师作诗偈颂古,就是把公案用四句话、八句话来描述一番。北宋时期云门宗有一个祖师叫雪窦重显[注7],他选了一百则公案进行赞颂,叫《颂古百则》。随后有个临济宗的禅师叫圆悟克勤[注8],他根据《颂古百则》一一加以解释、描述和评论,就叫评唱。然后把书取名为《碧岩录》,或者叫《碧岩集》。这个碧岩就是湖南夹山灵泉禅院墙上的“碧岩”二字,是那时灵泉禅院方丈的名字。这个方丈不是叫方丈,叫碧岩。为什么叫做碧岩呢?灵泉禅院的开山祖师叫善慧禅师,他有两句诗描述他的悟境:“猿抱子归青嶂后,鸟衔花落碧岩前。”后来有人觉得他这句诗有“碧岩”二字,就把这两个字单单拿出来作为方丈的名字。圆悟克勤正是在那间屋子里集成这本书,所以把书叫做《碧岩录》。
《碧岩录》这本书在当时的禅门被称作“禅门第一书”,所有住禅堂的人、参禅的人都要人手一册。没有刻印本,抄写也要抄一本。《碧岩录》是非常有名的书,因为雪窦重显是一位悟境很深、文学修养很高的大禅师,他的文字非常优美,他的《颂古百则》在悟境上是高超的,在文字上也可以说是第一流的,所以受到当时禅人的重视。圆悟克勤也是一位了不起的大禅师,他的评唱文字也非常优美,所以说这书在当时非常流行。这本书一流行以后往往就流入“文字禅”,人们不去参悟,专门书上找四言八句来跟你说一说对一对,这就成了“文字禅”,或者说“葛藤禅”。圆悟克勤有个弟子叫大慧宗杲,他看到这种情形会瞎天下人眼目,就一下子把《碧岩录》的版毁掉了,不准这本书再流通。徒弟对师父下这样的毒手也是不简单的事情,要是我们现在的人,还不说你大逆不道?!但是他当时就把版给毁掉了。过了若干年以后,这本书还是重新刻版流通。
《碧岩录》是临济宗一本关于公案的书,有一百则公案。曹洞宗有一本书叫《从容录》,也是一百则公案。这两个一百则公案,往往有重复的地方,但是它们的思路不同。临济宗叫“看话禅”[注9],曹洞宗是“默照禅”[注10],他们两家的思路不同,对同一个公案可能会有不同的解释。这两本书里面都选了赵州和尚“狗子无佛性”这一桩公案。
大概过了一百年以后,临济宗又出了一位祖师叫无门慧开,他在这两本书的基础上,重新提炼出四十八则公案,四十八则公案就叫《无门关》。《无门关》的第一则公案就是“赵州狗子”。无门慧开在这里有几句非常精彩的话,他说:“参禅需透祖师关,妙悟要穷心路绝。祖关不透,心路不绝,尽是依草附木精灵。且道如何是祖师关?只这一个‘无'字,乃宗门第一关也。遂目之日,禅宗无门关也。”“无门关”就是由此而来。这段话是说,赵州狗子无佛性公案里的“无”字就是禅宗的一关,参禅开悟就是要以“无”为门,无门就是门,一定要有这样的一种精神来对待参禅这件事。
《无门关》这本书写出来以后也受到禅门的重视,特别是它流传到日本以后,可以说一版再版,一刻再刻,经常有人来研究、提倡这本书,中国的禅门对这本书好像都不知道了。最近这几年台湾有人在研究这本书,那也是在日本人影响之下才重视起这本书来的。除了日本重视它以外,现在禅宗传到西方欧美,各国很重视《无门关》这本书。这本书不但有英译本,连匈牙利那么一个小国家都根据英文把它翻译成匈牙利的文字。1997年我到匈牙利去的时候,那里有一个佛教的学校,我在那里看到有一本书全是匈牙利文字。我是一个匈牙利文字都不认得的,但是书上面有一个汉字“关”。那个字是日本古代禅师写的一个字,匈牙利人就把它印在那本书上面,用匈牙利的文字写了“无门”,然后用日本人写的一个“关”放在那上面,还是“无门关”。我就问他们,这本书是什么,他们就向我介绍说这是《无门关》。唉呀!我心里一想,我们中国人太惭愧!中国人太惭愧!对自己祖宗的东西没有真正地去认识,而这本书在海外受到如此重视。
这几年我在柏林禅寺多次主持禅七,不免要牵涉到赵州和尚的很多公案,其中就包括这个“无”字公案。晚清以来,真正参“无”字公案的人很少。明以前都参“无”字公案,明以后都参“念佛是谁”这个公案。因为禅和净土基本上结合起来了,所以祖师们没有办法。你在念佛、念阿弥陀佛,念佛的是谁呀?你跟我说一句看。这样就有一个“念佛是谁”的公案出现。最古老的还不是“念佛是谁”,最古老的是“无”字公案。
日本禅宗是没有“念佛是谁”这个公案的,他们参的还是“无”字公案。1992年,我们柏林寺普光明殿开光时就请了日本临济宗的一位禅师来参加活动。活动结束后,这位日本禅师就到赵州和尚塔前去拈香礼拜。拈香礼拜完了,他要说四句偈子,叫香语。我们现在中国人都叫法语,日本人、韩国人叫香语。他拈香说了四句香语以后就大喝一声,大喝什么呢?就是那个“无”字。那个“无”字声音一喊出来呀,惊天动地,他底气非常足。他就是福岛庆道[注11],可能也到玉佛寺来过,他懂日文、英文,能够用英文讲禅。他那个“无”字一喊,好像屋上的瓦都会被震动下来,就有那样的底气。日本人的禅还是根据“无门关”、根据“狗子无佛性”的这个“无”在参究。
日本人在题字的时候,他会写三个字“州云无”。“州”就是赵州,“云”就是说,底下就是“无”字。因为僧问赵州:“狗子还有佛性也无?”州云:“无。”他就写这么三个字给你,前面的话都不要,就是“州云无”,这很有禅味。
作为出家人,我想一定要懂一点禅,或者说一定要从禅这个方面打开我们的思想境界,这样才有灵气,才不会流于肤浅。因为禅是很深沉的东西,是很内向的东西,参到了家,它又是很开放的东西。不管深沉也好、内向也好、开放也好,它都有那个味道。
“无门关”的来历就是如此。下面我讲一下究竟该怎样来修这个“无门关”,究竟怎样来参究这个“无门关”。提倡修“无门关”最有名的应该是宋朝的大慧宗杲,在他的语录里面有多处开示怎样修“无门关”。关于我们怎样面对这个“无”字,他说,我们不能够把“无”当作有无来会,不能把“无”当作虚无来会,不能从字面上去理解,不能从知识的角度去理解。他一共从八个方面来说明我们在参这个“无”字的时候应该怎么样去避免像常识方面的一些理念。他说,要把“无”当作一个生铁铸成的丸子,然后你就去咬它。这个生铁铸成的铁丸一点滋味也没有,但没有滋味你还要去咬。咬来咬去,最后要把这个铁丸咬破,咬破了这个铁丸就说明你到家了。
这说明参“无”字的时候难度是很大的,这是一个比喻。还有一个比喻也是很粗的,他说,就像狗子碰到一块热糍粑,它一口咬过去,咽又咽不下,吐又吐不出。在这样的情况下,你要找一个办法从困境中解脱出来。第三个比喻就是刚才说的那个小盗贼的故事,人家家里人都起来捉贼了,怎么从堵着荆棘的洞口钻出来,在完全没有出路的情况下找一个出路。这就是禅的精神,这也就是“无”的精神,我想这也是我们修行的精神。我们修一切法门都要有这种精神才能够真正得受用,才能真正见效果。无门既然是一个关,我们学佛修行也是一关,想突破这一关非要下大力气、大决心不可,非要拼搏一番才有可能大死中求大活。
下面我们再从“无”字的角度来看看它在佛教里面真实的意义。这几天在讲禅的时候都涉及一个问题,就是都涉及到知识的层面和实相的层面,我们究竟应该怎样去理解它们之间的关系呢?比如说我现在在喝茶,诸位也看见我在喝茶,但喝的感受与看的感受是两码事。首先人家会有一个问题,他喝的是什么茶,然后,茶的滋味是什么,茶是凉的还是热的……,就有一连串知性上的问题在脑子里打转。这是从观看的角度来说的。那么喝茶的人有没有这些问题呢?没有。因为他是直接地接触了茶,他自己完全能够明白茶是什么味道。这就叫“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冷也好暖也好,这个“冷暖自知”是事物的本质,事物的自相。我们现在在了解事物的时候都是在事物的共相上面进行了解,共相是知性上的东西,自相才是事物的实质,是事物法尔上的东西,事物的当体。要了解任何一个事物,就要了解共相的东西,这使我们能够把握一切事物共同的特点。但是真正要了解每一个具体的事物,那必须要了解它的自相,也就是说要了解事物的个性。不仅仅是要了解事物的共性,而且要了解它的个性,个性是此一事非彼一事。
共相只能掌握一切事物的平等性,自相才能了解一切事物的差别性。这个事物和那个事物之所以不同,是由它们的差别性所决定的。张三和李四各有名称,你笼统地喊“人”,张三不会应你,李四也不会应你,因为那个“人”是共性。只有把他的自相差别性分辨出来,你喊张三,张三会答应你,你喊李四,李四会答应你。这就是诸法的自相或者差别性,当然两者之间——平等性与差别性,自相与共相,个性与共性——也不能完全分离,但是要了解事物,自相非常重要。
自相和共相,体现在法尔道理上不可言说的东西都是自相,是我们直接接触的事物,是不可言说的。这个不可言说的东西只有用“无”、用一些代名词才能够表现出来。这种法尔道理往往连佛也不说,他怎么说呢?“法尔如是”,“有佛出世”,“无佛出世”,“法住法位,世间相常住”……。他也只能够用这样的话来表示。因为如果你在每一事物上把它无始无终的东西一点一点地来推敲,那就要犯一种无尽的过。你说法没有办法说,写书没有办法写,说话也没有办法说。对每一件事物的了解也是一样,那也会变得非常非常的啰嗦。所以一切是法尔如是。
我们说佛是全知全能,但是佛自己说,“佛有七能三不能”。有他不能的地方,也可以说是有他无奈的地方。比如说众生界不可穷,众生的业力不可穷。佛陀说要把众生度尽,众生尽得了尽不了呢?佛面对这样一个现实也是无奈的。为什么呢?众生每个人有自己的业力。因为业力不同,所以众生的流转生死也不可能在一天都往生极乐世界,不可以在一天同时证得涅槃。面对这样的事情,佛也感觉到无奈,只得说“佛不度无缘众生”。因为这些众生的因缘还没有成熟,他的业力还要继续流转。这也是一种法尔道理,这种道理也是“法尔如是”。每个人只能自己来解决自己的问题,佛只能告诉你一个方法,你不采纳这个方法,佛也拿你没奈何。就像你有病医生让你吃药,你拿了药回来又不吃,医生也拿你没办法,医生面对不合作的人也无奈。所以在佛经里对这个法尔道理讲得很多。
有一位日本的白隐禅师[注13],是16到17世纪时候的人。他有一首诗,就是描述法尔道理,描述这个说不出来的东西,描述物质所包涵的这样的一种境界。他写道:“毕波罗窟里,未结集此经;童寿译无语,阿难岂得听。北风吹窗纸,南雁雪芦汀;山月苦如瘦,寒云冷欲零。千佛纵出世,不添减一丁。”大家知道,第一次结集是在印度毕波罗窟,由五百阿罗汉结集三藏。白隐禅师说,这个法尔道理,像这个“无”字所包含的这本经,在毕波罗窟里面没有结集出来,因为它是语言文字所不能表达的。童寿就是鸠摩罗什,鸠摩罗什翻译成中国话就是童寿。童寿要翻译这本经典也没有语言可以表达,所以“童寿译无语”。第四句是说阿难也从来没有听佛说过这本经,因为这不是语言文字所能表达的,是言外之意,“童寿译无语,阿难岂得听。”
下面就讲法尔道理的种种现象。比如说“北风吹窗纸”,北风起来吹到窗户纸上,一响一响,阵阵寒风吹过来。这种道理能够描述得出来吗?描述不出来,这种情景就是法尔,当然我们现在用纸来糊窗户的已经很少了,农村里可能还有一点,城市里都是大玻璃窗。北风起来吹窗户纸是北方的情景,而南方是“南雁雪芦汀”。雁是白色的,它落在芦花一般的河滩上,就好像是一片白雪一样。这是什么道理?为什么雁就是白的?你要说是说不出来的。“山月苦如瘦,寒云冷欲零”。山上的月亮出来既冷而且又好像是非常地清静,非常地寂寞,那样的一种情景只有身临其境的人才能够去会体会。天寒地冻的时候,看到天上的云彩在那里飞,好像一片片的云彩马上要从天上掉下来一样,就是“寒云冷欲零”。这些都是法尔道理,它为什么像这样?人们怎么样去分析它?即使分析出道理来,你也把它无奈何。你也只能够让它就这样,你再不能够有第二个方法去改变它。所以接下来白隐禅师用两句话来结束他这首诗:“千佛纵出世,不添减一丁。”纵然千佛出世,对法尔的道理也是既不能增加一点,也不能减少一点。所以说千佛出世也要认同法尔道理、也要认同“无”所表现的境界,他们也会印证这个事情,认为这是诸法的实相——“诸法实相义”嘛。
今天讲这个“无门关”,实际上是用语言文字描述“无”的境界,不是“无门关”就是如此?不见得。因为“凡有言说,皆是虚妄”,都是在虚妄分别当中。虚妄分别的东西往往也有一点点的作用,就是可以像用指头指月亮一样。如果我们能够不止于指,直接见月,由一指指月还是有作用的。如果有人以指为月,就是害了大家,以为这就是“无门关”,非也非也!“无门关”需要我们来参,需要我们来悟,需要我们从壁立万仞的墙上找到一个可以进去的缝隙。
==================================
[注1]密教谓“阿”字乃一切语言、文字之根本,含有不生义、空义、有义等多种意义。本不生者,本来本有,非今始生之义,是为阿字之实义。《大日经》卷二曰:“云何真言教法?谓阿字门,一切诸法本不生。”
[注2]三大阿僧祇劫为菩萨修行成满至于佛果所须经历之时间。阿僧祇,意为无量数、无央数;劫,为极长远之时间名称,有大、中、小三劫之别。三度之阿僧祇大劫,即称三大阿僧祇劫。于三大劫中,释迦佛值遇无数佛。
[注3]梵天音译为婆罗贺摩、没罗含摩、梵摩,意译为清净、离欲。印度思想将万有之根源“梵”予以神格化,为婆罗门教、印度教之创造神,与湿婆、毗湿奴并称为婆罗门教与印度教之三大神。通常所称之梵天大都指大梵天王,又称梵王,名为尸弃或世主。印度古传说中,为劫初时从光音天下生,造作万物,佛教中则以之与帝释天同为佛教之护法神。
[注4]为明朝吹万老人著,印光大师修订,见附录。
[注5]四种道理之一,其余三种为观待道理、作用道理、证成道理。谓有生必有死,有因必有果,乃天然自然之道理。
[注6]法演(?~1104),北宋临济宗杨岐派僧,晚年住蕲州五祖山东禅寺,世称“五祖法演”。法嗣颇多,以佛眼清远、太平慧勤、圜悟克勤最着,有“法演下三佛”之称。
[注7]重显(980~1052),北宋云门宗僧。因在明州雪窦山资圣寺大扬宗风,又以师久住雪窦山,后世多以“雪窦禅师”称之,为云门宗中兴之祖。
[注8]克勤(1063~1135),北宋临济宗杨岐派僧。于五祖山参谒法演,蒙其印证,与佛鉴慧勤、佛眼清远齐名,世有“演门二勤一远”之称,被誉为丛林三杰。因高宗赐号“圆悟”而为世称“圆悟克勤”。弟子有大慧宗杲、虎丘绍隆等禅门龙象。
[注9]又作看话头、话头禅,系临济宗僧大慧宗杲所提倡的宗风,即以参看话头(古则、公案)为门径的参禅方法。此禅风先慧后定,与默照禅先定后慧大异其趣。又,由于其中设有参禅机关,故又名机关禅。此外,由于是依次参究其他公案,故俗称为梯子禅。
[注10]为宋代曹洞宗之宏智正觉禅师所倡导之禅风,主张以“坐空尘虑”来默然静照,兀兀坐定,不必期求大悟,唯以无所得、无所悟之态度来坐禅。
[注11]福岛庆道,日本临济宗十四派之一的东福寺派大本山东福寺管长,日中临济、黄檗宗友好交流协会会长。
[注12]白隐慧鹤(1685~1768),日本临济宗僧,字白隐,号鹄林。世称临济宗中兴之祖,或现代临济宗之父。生平提倡讲演,以盛弘佛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