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孩子的饼干盒子,在角落的地方看到一只蟑螂。

那蟑螂静静地伏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我看着这只见到人不逃跑的蟑螂而感到惊诧的时候,突然看见蟑螂的前端裂了开来,探出一个纯白色的头与触须,接着,它用力挣扎着把身躯缓缓地蠕动出来,那么专心、那么努力,使我不敢惊动它,静静蹲下来观察它的举动。

这蟑螂显然是要从它破旧的躯壳中蜕变出来,它找到饼干盒的角落脱壳,一定认为这是绝对的安全之地,不想被我偶然发现,不知道它的心里有多么心焦。可是再心焦也没有用,它仍然要按照一定的程序,先把头伸出,把脚小心的一只只拔出来,一共花了大约半小时的时间,蟑螂才完全从它的壳用力走出来,那最后一刻真是美,是石破天惊的,有一种纵跃的姿势。我几乎可以听见它喘息的声音,它也并不立刻逃走,只是用它的触须小心翼翼的探着新的空气、新的环境。

新出壳的蟑螂引起我的叹息,它是纯白的几近于没有一丝杂质,它的身体有白玉一样半透明的精纯的光泽。这日常引起我们厌恨的蟑螂,如果我们把所有对蟑螂既有的观感全部摒除,我们可以说那蟑螂有着非凡的惊人之美,就如同是草地上新蜕出的翠绿色的草蝉一样。

当我看到被它脱除的那污迹斑斑的旧壳,我觉得这只初钻出的白色小蟑螂也是干净的,对人没有一丝害处。对于这纯美干净的蟑螂,我们几乎难以下手去伤害它的生命。

后来,我养了那蟑螂一小段时间,眼见它从纯白变成灰色,再度成灰黑色,那是转瞬间的事了。随着蟑螂的成长,它慢慢地从安静的探触而成为鬼头鬼脑的样子,不安的在饼干盒里骚爬,一见到人或见到光,它就不安焦急的想要逃离那个盒子。

最后,我把它放走了,放走的那一天,它迅速从桌底穿过,往垃圾桶的方向遁去了。

接下来好几天;我每次看到德国种的小蟑螂,总是禁不住的想;到底这里面哪一只是我曾看过它美丽的面目;被我养过的那只纯白的蟑螂呢?我无法分辨,也不需去分解,因为在满地乱爬的蟑螂里,它们的长相都一样,它们的习气都一样,它们的命运也是非常类似的。

它们总是生活在阴暗的角落,害怕光明的照耀,它们或在阴沟,或在垃圾堆里度过它们平凡而肮脏的一生,假如它们跑到人的家里,等待它们的是克蟑螂、毒药、杀虫剂,还有用它们的性费洛姆做成来诱捕它们的蟑螂屋,以及随时踩下的巨脚,擎空打击的拖鞋,使他们在一击之下尸骨无存。

这样想来,生为蟑螂是非常可悲而值得同情的,它们是真正的“流浪生死,随业浮沉”。这每一只蟑螂是从哪里来投生的呢?它们短暂的生死之后,又到哪里去流浪呢?它们随业力的流转到什么时候才会终结?为什么没有一只蟑螂能维持它初生时纯白、干净的美丽呢?

无非是一个不可知背负。这无非都是业。

我们拼命保护那些濒临绝种的美丽动物,那些动物还是绝种了。我们拼命创造各种方法来消灭蟑螂,蟑螂却从来没有减少,反而增加。

这也是业,美丽的消失是业,丑陋的增加是业,我们如何才能从业里超拔出来呢?从蟑螂,我们也看出了某种人生。